丰子恺先生“谢绝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产物的火车,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只因坐客船能到塘栖过夜,可以上岸吃酒吃枇杷。“江南佳丽地,塘栖水乡是代表之一”,他在散文《塘栖》中洋洋洒洒地记叙着:“塘栖是一个镇,其特色是家家门前搭着凉棚,不怕天雨。有一句话,叫做‘塘栖镇上落雨,淋勿着’。‘淋’与‘轮’发音相似,所以凡事轮不着,就说‘塘栖镇上落雨’。”“坐船逢雨天,在别处是不快的,在塘栖却别有趣味。因为岸上淋勿着,绝不妨碍你上岸。”清代诗人王拭的诗句也生动地描述了塘栖廊檐的特色:“摩肩杂沓互追踪,曲直长廊路路通。绝好出门无碍雨,不须笠屐学坡翁。”只是后来陆路交通发展势如破竹,将前人们赞不绝口的塘栖廊檐大部分席卷而去。镇上那条南接翠紫湖、北连运河的四百多米的市河被填埋后修成了一条新的陆上街道,是为市新街。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初到塘栖时,暂时落脚在市新街西侧的皮匠弄。彼时市新街西侧除了皮匠弄里还是木质老建筑外,弄外大部分已是钢筋水泥的新式建筑,沿街林立的商铺门面宽敞明亮,却没有了旧时前后相连着的廊檐。下雨天,雨伞雨鞋成了必需品。市新街东侧的那排自明清时期流传下来的老式建筑还没有拆除,我得以见到传说中的过街楼。廊檐下的一楼无一例外是商铺,息息相关着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内容。理发店、粮油店、杂货铺、服装店……还有塘栖镇上著名的老牌牙科诊所,都是口碑相传的经年老店。理发剃须,价格不及其他新店铺的一半。但价格低绝不代表质量低,那些耐心等待着的老主顾就是最好的口碑。
杂货店的小商品有的随意放在过街楼的地上,有的摆在用卸下的木门板搭成的简易货架上。阳光在廊檐的遮挡下斜斜地照在杂货铺的门口,小商品在温暖的色调中显出几分朦胧动人。酒坊里硕大的酒缸飘出本地酿造的纯粹气息,它们是一个新近揭晓的谜底,谜面恰恰就是邻近的粮油店里那些敞开着的米袋子中散发出光泽的米粒。这些老式店铺不及新建店铺敞亮,却在人来人往中散发出温馨的市井味。从廊檐下洞开的木门处无法一眼看清里面住户的情形,只有在天色好的时候,依稀能从后面厅堂的天井上方洒落下来的光线里望见里面一进又一进的房屋,这时,“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词句很自然地就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住在这种老房子里的人并不常走大门进屋,而是从相邻房屋之间狭窄幽深的弄堂里拐进去,弄堂一侧开有小门,这便是塘栖人说的“避弄”。或许是为了避开喧嚣拥挤才走弄堂的,也有叫“陪弄”的,意为“陪客人进出的弄堂”。过街楼的楼上是住人的,常能看到楼上的住户打开屏风样式的木窗倚窗外眺。有一回深夜,我从新华丝厂回皮匠弄住所,经里仁路转到市新街,走到沈家弄、郁家弄与太师第弄合称的“三条半弄”附近的过街楼下时,一户人家正哄着吵夜啼哭的小孩儿。这么晚了,想是已疲累不堪,但孩儿仍精神百倍地啼哭着。女主人渐渐有些不耐烦:“再哭,再哭把你掼落去嘞!”这时,同样下夜班回家走在我前面的两个人闻声仰头对着楼上喊:“丢下来吧,我们在下面接着呢。”这一声使得楼上楼下的人都笑了起来,楼上呵哄孩子的声音又变得柔和而充满怜爱。我在这会心的笑声中回到皮匠弄,弄堂口的路灯笼罩着一圈黄晕,温柔地洒在青石板上。塘栖的弄堂同廊檐一样是颇具特色的,它们大多隐蔽在外人难以察觉的廊檐后,塘栖人称之为“囥煞弄堂”,“囥”就是把东西藏起来,如同塘栖著名的枇杷一样,“麻点小雀斑,好货囥里边”。这个“囥”字极为传神地体现了塘栖人低调的内敛和含蓄。
那时,我和先生借住在皮匠弄11号里的爷爷处,我学着先生喊爷爷为“爹爹”(diādia)。爹爹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鹤发童颜,下颌蓄一把浓密的白胡须,红光满面声音洪亮。弄里有五六间老式结构的木屋。正房侧房和后房相连着围岀一方宽敞的天井,天井的地面同弄堂的路面一样用青石板铺就,后房边上还有一小块菜地。江南多雨,天井中那口大水缸中总有满满的与缸沿平齐的水。明月高悬的夜晚,我常伸手去搅动那平静如镜的水面,饶有兴致地等待着水缸中的那轮月亮破碎后再慢慢复原。夏季的午后,爹爹会从水缸中舀出水将天井地上浇一遍,然后躺在廊檐下的竹榻上睡午觉。阳光落在天井中格外柔和,丝毫没有弄堂外那种火辣辣的气势。
我不知道爹爹是几点钟起床的,他先去本地人叫做“运动场”的塘栖小公园晨练,之后回来洗漱。待廊檐下响起爹爹哼着小曲刷牙的声音时,就是在提醒我们该起床去上班了。下班回来,爹爹已早早地吃过晚饭在屋里看电视,门口水泥台板上放着两把热水瓶,是他替我们冲好的开水。待我们吃好晚饭去广济桥上耍一圈回来时,爹爹已经封好煤球炉回卧室睡觉了。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弄堂口就有人喊“倒马子”。各家的马桶一般在头天晚上睡前就一溜齐地排放在弄堂口的小巷子里了,没有两个马桶替换的或忘记把马桶提出去的人家会在这声叫唤中急忙起床把马桶提出去。傍晚回到家,马桶早已清洗晾晒得干干净净,送回了弄堂口。周末的下午,常常听见对面廊檐下范家阿嫂在训斥不肯专心学习的儿子小范:“不好好读书,以后只能去倒马子。”小范梗着脖子嘟囔道:“嘁,等我长大了还会再用这种马桶吗?”果然,我们搬离皮匠弄没多久,皮匠弄的老房子拆了重建,“倒马子”的声音就在弄堂外消失了。曾经朝夕相对的邻居住进了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难得再碰面。如果把时空压缩成不长不短的一段视频,这短短一年多的弄堂生活,必是最舍不得删减的部分,只因那具有鲜明特色的时光再无法重现。相对落后的环境,让人感觉时间的节奏慢了许多,慢得仿佛可以从容地从那些老去的时光碎片中看清生活里的细枝末节。
同样体现着水乡特色的自然是桥。传说塘栖共有“七十二条半弄堂,三十六片半石桥”,我未能悉数见到。爹爹见我们常去长桥头看来往的船只,指着市新街说:“原本这条弄堂外的市河上就有五座石桥。市河同运河交接处的花园桥最漂亮了。”我曾在爹爹的话语中望着那时一马平川的市新街,想象着那些石桥原来的模样。
借助旅游业蓬勃发展及京杭大运河申遗成功的东风,市新街重新开挖成河,逐步恢复从前市河的旧模样。走在运河通往八字桥的廊檐下,我果然看到了爹爹说过的五座石桥:花园桥、映月桥、月波桥、胡家桥,一直到八字桥头那座与翠紫湖相连的玉龙桥。这些石桥在市河上画出一段一段优美的弧线,结合水中的倒影,便成了一个完美的圆。水乡石桥的造型显然不是为了迎合赶路的人,一级一级的台阶让人自然地慢下来拾级而上,那些与月亮有关的石桥名称总是让人浮想联翩。“石桥人不到,独往更迢迢”,站在廊檐下远望桥上的人,他们仿佛行走于月亮之上。夜月清凉之时,那些在桥上观景的人,是否会生出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豪情?时隔多年,这些石桥悄然打开了时光隧道,将人带回从前的运河小镇。没有风,廊檐下悬挂着的宫灯凝然不动,仿若明末清初的塘栖诗人吴钟琰《溪河夜泊》中所描述的场景重现:“市门相向锁长虹,画舸奔云趁晚风。箫歌声喧春梦杳,两廊灯火映溪红。”
三条半弄还静立在原址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面前沧海桑田的变幻,那些古老的建筑尽管在风雨的冲刷中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我们依然能在一些细节处看到工艺的精美,每一处新旧交替的印记,也必将成为一条条供人追寻历史、赓续传统文化的脉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总会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中走到柳暗花明的又一村。同一条街同一条河,历经了岁月的沉淀,终究走上了相同的方向。许多时候人们不愿走回头路,其实回过头,或许是千里暮云平的景象。这便是最好的时候了,是那些曾在这个美丽的水乡驻足停留、赞美咏叹的前人们未曾想象过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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