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嵊州
Ai ShengZhou
父亲生前曾经告诉我三个秘密。
其中一个秘密与前岗灰白有关,对,那个时候村叫前岗,茶叫灰白。据说前岗俞氏是从本乡乌坑村迁过去的。俞氏先祖带着家人前往时,有妇人问还有多远,答曰前面山岗。故名。
为什么说起前岗?
父亲带着我在青岩村村后的长坡上开茶山,看到对面高山云雾缭绕,日渐上,云雾散去,显出一个村庄。我问父亲,那是何处?父亲答曰前岗。我说看看蛮近的。父亲说,看看是近,走走得一天。
我问父亲去过没有。忘了父亲如何回答,只是听父亲说到了俞丹屏,前岗村出息的了不起的人物。按照父亲的说法他曾经掌控着杭州所有的电灯,到夜晚能不能通上电,都得他说了算。然后父亲说前岗山上和青岩一样到处都是茶树,我们做的是珠茶,他们做的是灰白。我好奇,问什么是灰白?他说茶的表面灰灰白白的,像起了霜一样。
父亲这样描述的时候,我还没见过灰白茶,自然没有什么概念。我揣想“灰灰白白的霜”,大抵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霜”差不多。
父亲看我走神,突然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自得表情,“灰白是好茶,但真正的好灰白茶不多”。说完,他顿着,似乎等着我问,什么是好灰白,你喝过吗?
这显然是父亲平凡的一辈子少见的值得自豪的事,他说我喝过啊!产好灰白茶的茶树看上去和别的茶树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茶树脚有细细的水流着。我奇怪了,水流过茶树,不是要把土冲走了?他说,奇就奇在这里,那几棵茶树,长在土里,也长在水里,所以茶的味道,就是好喝。父亲没有读过书,找不到词语形容,但脸上陶醉的表情足够抵得上无数辞章。最后他说了句,不知道那几棵茶树还在不在?
父亲说完,我们用向往的眼神眺望着前岗,就像眺望着一个茶的秘境。
当我们这样眺望的时候,我多年以后想象,那天的前岗下雨了。一部电影的一个镜头正在雨中拍摄,一个男子戴着斗笠站在屋檐下。这是日后成为我同学的俞芳芳,她父亲——一个地道老茶农,在村里当群众演员的场景,我眼前浮现的是芥川龙之介小说《罗生门》的开篇:某日傍晚,有一家将,在罗生门下避雨。而在芳芳的眼里,那天和所有的日子一样,她父亲起床的第一件事,照例去屋后的井中打水,用铜壶烧开,随后泡上茶,喝一口,这一天才算开始。
QIANGANG
╱ 泉岗╱
十二岁至十六岁我在下王镇读书时,有不少前岗的同学,我能记得起名字的有俞志华、俞良军、俞越芳、俞海翔、俞芳芳等人。对,他们都姓俞,前岗村的大姓。
比我小一届或两届有一个学生,长得清瘦、机灵,也不显山露水,虽然一起住在大会堂改建的近200人同住的寝室,由于隔着年级,没说过话。但我知道他叫俞芳华,芳芳的弟弟。
在下王读书四年,周末去过很多同学家玩,但就是没有去过前岗。可能是镇里去前岗的乡村公路弯多、陡峭,宛如天路,也可能是与前岗的同学交情不够。蜀道难和人缘,终于让我没有在上个世纪去成前岗。
后来读《今生今世》,胡兰成父亲胡秀铭,原配宓氏,余姚宓家山人,有一个兄弟叫宓可桢。因此按照辈分,我戏称是胡兰成的娘舅。宓氏病亡后,胡秀铭续娶吴氏,即胡兰成的母亲吴菊花。胡兰成娶妻唐玉凤,余姚唐溪人,“媒人男家的是宓家山可桢娘舅”。“迎亲时因胡村去唐溪山路有五十里,这里一早发轿,那边也前半夜就上轿。途中在前岗表亲家吃半夜点心,众人都进村去了,花轿停在山边大路上。月明霜露下,我一人守着花轿。”
这是我第一次从文学作品中读到前岗,觉得这个村子是幸福的,甚至还想,去前岗表亲家的人,等着吃半夜点心前,想必会有灰白茶待客。大路边守着花轿的,除了胡兰成,当然还有一排排的茶树,他看到的月明霜露,也许就是落在茶树上的灰白。
前岗受文学家关注,早在东晋就有。其时,居始宁的谢灵运携带着酒和酒器,爬上了前岗村后高山,饮酒作诗后,将酒卮覆在石头上扬长而去。这个放浪的举止无意中命名了一座山——覆卮山。我少年时,前岗所在的公社,就叫卮山公社,无疑与山名有关。
而我到2017年才第一次去前岗,那时,村名已经改为泉岗,我看到时,还咯噔了一下。据说这倒不是为了灰白茶而故意取一“泉”字,引经据典的说,当是在民国时期,因前岗(冈)村泉水多而甘冽,一度被称为“泉冈村”。如今不过改回旧名而已。
我是和一群省内的作家去采风,记得有立波、余峰、海斌、冬梅、秋子、砚影、昙花、益飞、望秦诸诗友,带队的是刘雨昕。那天镇里正在举行微型山地马拉松比赛,原本行人不多的路上到处都是人,让我这个从小在下王镇青岩村长大的人忽然生出了陌生感。
被我从青岩眺望过无数次的覆卮山、前岗村、俞丹屏故居,就像一张卫星地图被无数倍地放大,露出了原来的面目。这种陌生感,更是新鲜感。
我兴致勃勃地和诗友们爬覆卮山,经过石浪时,讨论它们的成因,我开玩笑说,世传覆卮山为神仙憩饮之所,想必他们酒后嘴干,便炒起了灰白,落在山间,成了巨石。在度假村吃完中饭后,我们到了俞丹屏故居。故居在村中小冈上,有独占鳌头之感,翻新后更具气势。站在屋后临空的露台上,当朋友们欣赏着下方孤独的苍松,我把目光投向了对岸的山坡,多年前父亲所言的传奇茶树,堪比龙井的十八学士,武夷山的三棵老茶树,它们确有吗?而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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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煇白╱
第一次到前岗,冲击我记忆的,除了前岗改成了泉岗,让我父亲无比自豪的灰白茶也被写成了“辉白”或“煇白”。按照个人审美,“煇”和“辉”的字形与白字搭配,我都不喜欢。但我也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表达的准确性。到底这三个字哪个为准,同学俞芳芳告诉我他弟弟——非遗传承人、泉岗煇白茶叶带头人俞芳华使用的是“煇”字。为此,和雨昕兄亦有过交流。
在我的经验里,它一直叫灰白,是以制作完成后茶成品的表面颜色来命名,形象、直观、简单。它改叫煇白后,很多人都试图改变我原来的叫法,被说多了,我有点怀疑是不是我之前就记错了,它从来就没叫过灰白,只是我对“煇白”的误记。煇,是煇白茶炒制的一道重要工艺,汉字简化后被弃用,成为辉的异体字,在日常生活中多叫辉白。这有点像孔乙己所说“茴”字的几种写法。
泉岗煇白炒制有杀青、初揉、初烘、复揉、复烘、炒二青、煇锅七道工序。
杀青这个词,我并不陌生,意味从茶树上采摘下来的一芽两叶开始一次全新的生命经历。但这个词的用字和构成,一直让我觉得惊异,为什么要用杀字,青作为一种颜色,又如何能被杀?
杀青一词的来历,其实并非制茶专用。汉代刘向《战国策叙》:“其事继春秋以后,讫楚汉之起,二百四十五年间之事,皆立以杀青。”根据上下文意思,是指书籍定稿之意。据考,“杀青”一词源于先秦。其时,世上尚无纸,凡需要记载的都刻在竹简上。竹片表面有竹青,不易刻字,且竹子易被虫蛀,古人就将竹简放在火上炙烤。书写时,初稿写在表面,定稿时,刮去竹青,刻在竹白上,这一道程序便叫“杀青”。后来电影工业兴起,拍摄部分完成,也叫杀青。应用到茶叶炒制工艺上,杀青并非泉岗煇白专用,在高温的平锅里翻炒,目的是将青叶中的水分逼出,同时保持叶子的绿色。这高温,在200度以上,虽说泉岗煇白用的是纯手作,但这一道倒也有可代替的工具——泉岗人发明的独特的茶筷,说是筷子,其实更像有手柄的小竹叉,类似弹弓架,用以极快地按压、推拌锅中的青叶。
参考杀青原义,这首道工序当有江山初定的含义。
杀青之后便是初揉,此工序和后面的复揉,是唯二不用高温作业的。我见过俞芳华专注地将变软、初步脱水的茶叶进行揉圆的过程,摆着箭步的他双手笼着一个茶团,在团匾上揉滚,极像虚虚实实地捧着一个太极球,用力巧妙,充满美感。
泉岗煇白虽为泉岗独有,但究其传承,据茶界泰斗庄晚芳在《中国名茶》中所述:“泉岗辉白茶从古剡溪茶演变而来,宋代小龙团茶是泉岗辉白茶的滥觞。”剡溪茶似圆非圆,泉岗煇白的初揉、复揉使杀青后的茶叶盘花卷曲,正是为了塑此形状。而夹杂其中的初烘、复烘,乃至炒二青,都是为了使其达到每一道工序所需的干燥度。
最后一道工序煇锅。煇字在我的家乡表达的意思是,将未完全干透,或者原先已干、后回潮之物回锅使其更为干燥,达到长期储藏的要求。因此这煇,锅温远远低于杀青温度,泉岗煇白煇锅时起始温度约70度,后火力渐减。此工序耗时长,极需耐心、细心。操作时,先是抖散,后向锅壁徐推,使圆度更显并结实,至低温时,茶上起霜,茶香溢出。
大概是煇锅的重要性,又或者煇和灰同音,我记忆中的灰白成为了煇白。我以为这样的推测合情入理,直到看到1930年7月21日浙江省油茶棉丝管理处茶叶部主编《浙茶通讯》第九期刊登了《介绍:泉冈煇白製法》一文,才明白一如泉岗之名,煇白之名也早已有之。看来,口耳相传和记忆,大多是靠不住的。
但名相终究是名相,无论是前岗灰白还是泉岗煇白,它源自一个小村庄而洋名海内外的声誉没变,它历几百年、在适当改良的情况下炒制方法没变,它翠绿汤色、馥郁的茶气茶香、绵厚悠长的口感没变。总而言之,泉岗煇白长在白水山冈间的地上,被天滋养,被女人采摘、男人炒制,经无数烈火被煇白、起霜成茶,在水里复活,入世人百口,沁千万心脾。
看来,世道再变,只要人性中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不变,泉岗煇白自然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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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茶╱
我们山里头人(土话发音读宁,更有质感)客气,不管谁进了家,凡是男人,必泡一杯热茶,茶叶或煇白或旗枪。女人也不能冷落,奉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这个不管谁的谁,包括平时有隙,甚至不往来的人,乃至刚和主人打完一场大架的人。如若不泡茶,极易日后落下口舌——某年某月到你家,茶水也不见。这理由一摆,百口莫辩,比罪大恶极还要难受。
说实话,下王人奉茶待客,重男轻女之心古已有之,奉给男人的放了茶叶的水叫茶,不放的就是水。在泉岗,我不知道是否实现了煇白平等,但喝茶女客人不少。比如泉岗上台门,被很多人叫“姑婆”的女人,每天早上总是坐在门槛上喝完一杯煇白早茶,才起身去烧早饭,成了村里的一景;比如俞芳芳母亲,烧得一手可谓绝技的家常菜,而作为煇白世家的女人,像男人般不可一日无茶,尤其是晚饭后,没有一杯煇白茶,山村的长夜都无法降息。芳华继承了父亲做茶的手艺,芳芳则成了新的喝茶女客人,也是晚饭后,泡一杯煇白茶,当成了一回事情。我一直觉得,喝茶的女人有英气,看她们茶杯在手,便是天下我有,任谁都不得打扰。在急火流星的世界里,端出了安稳满足的神态。
这种满足感,对于喝了多年煇白的我,却是不一样。我爱喝煇白,甚至绿茶类只喝泉岗煇白,一方面是因为就算与泉岗同一个区域,海拔比其高的上虞岭南茶,喝之苦涩,比其地势低、仅一箭之距的村,所产的茶则失之鲜甜;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懒惰,懒得在办公室里一日只动手泡一杯茶。一般的茶,自然没有如此厚的长劲,只有泉岗煇白可以,喝到下班,竟还有茶味。不过,此般喝法,就算放的是最好的煇白,无论喝到哪一段,都谈不上人生美事。
若要喝出满足和美,喝泉岗煇白,必须在泉岗,必须用泉岗的山泉水泡茶,就如我父亲所讲的传奇煇白茶树般,水、土、茶同出一源,正合君臣相佐之道。那味道无法形容,以我的体会,只想一杯一杯喝着,心里生出贪婪心,人生再无他事可以让我旁顾。按照诗人昙花的做法,茶叶带走,泉水灌几大壶装车,回去煮泉再品。后来我问昙花,茶味如何?他说肯定比自来水或者别处取的水泡的煇白好,只是与在泉岗喝的味道,还是有说不出的差距。
除了在泉岗,在青岩、在舜皇山、在上坞山,我都喝到过此种感觉。因此我认为,在哪里用哪里的水泡哪里的茶,是喝茶之美的最高境界。这境界,可与茶人千利修所言的“你负责江山社稷,而我负责美”的美相媲美,也是他所说的“这世上只有美的事物能让我低头”中的美。
若有幸,希望一年中总有几回,瓦屋明窗长桌,杯中雨前泉岗煇白,或二三人共饮,或八九人同品,窗外青山入眼,院内雨打缸中浮萍,声声慢,声声中有人生大静,以半日之闲做一世尘梦。
作者简介:宓可红,1973年出生于浙江嵊州,现居杭州,编剧、诗人。著有《沙孟海评传》(合)、《声画江南》(合)。